今天是: |
巴辣
一
故事发生在苏区时期兴国县北部边陲的白石山区。
一天夜里,远处的枪炮声响了起来,老胡的儿子啟贵胆战心惊,一夜未曾合眼。天亮后,他开门出屋,远处的枪声时断时续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儿,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大雨。
刚吃过早饭,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接着门板被“咚咚”擂响,有人在大声吆喝:“开门,开门!”
啟贵的心就提到了半空中,他不敢出声,一步步挨近门口,凑到门缝往外看,只见门口站着两个背枪的国民党大兵,满脸凶气。“老子知道里面有人,快开门,再不开就开枪了!”见里面没反应,两个大兵“咣咣”用脚踹门,又“哗哗”拉动了枪栓。啟贵见已躲不过去,只得卸下门闩。“嘭”的一声,门被撞开了,两个大兵冲进院子,瞪着眼四周打量。
下了整整一天的雨,村口的大路上也有不断的国民党兵经过。傍晚时分,雨稍微小了点,枪炮声也渐渐稀落。啟贵正心神不定时,突然院门又被敲响了,有人喊:“哥,快开门,是我。”啟贵先是一喜,而后一惊,心想,昨天就让二弟啟春出门,追赶红军,他怎么又回来干什么?啟贵出去打开了门,一怔,二弟的身边有两个人,一个伏在另一个人的背上,只见二弟说:“小王,你先把赵苏干放下,在这儿稍等一会儿。”然后他就进了院子,一看墙上的两顶大斗笠不见了,就急着问:“哥,斗笠呢?”啟贵说,被两个国民党的兵抢去了,二弟,你咋又回来了?啟春说:“这两天跟赵苏干帮助红军西撤呢,嗯,我们家那头小毛驴呢?”“你找小驴干什么?”啟贵反问道。啟春伸手指着门外说,“赵苏干受伤了,走不得路,小王好不容易才背着他突围出来,他们想找一头驴驮着去追赶红军,说着,从驴栏里牵出小黄驴往外走,啟贵急了,一把拽住驴绳:“不行,咱家就剩下这一头驴了,以后还得靠它干活呢,你不能牵走它。”啟春说了:“顾不得那么多了,敌人在村里到处扫荡,赵苏干再不走,就会落入敌人手里,现在救命要紧。”啟贵堵在门口高低不让二弟出去:“二弟,哥以后就指望它了,你就留下它吧……”
外面的小王听到里面争吵,进来一看这场面,马上就明白了,他抱歉地对啟贵说:“老乡事情紧急,我们现在确实需要这头驴和斗笠,这样吧,算是我们红军借你的,将来还你行不行?”“斗笠可以借给你们,但这头驴不行。”啟贵紧紧握着驴绳不松手。啟春见状,急了,上前从大哥手里夺下驴绳,塞到小王手里说:“小王,你们快走吧,再迟就来不及了,这儿你就甭管了。”小王见情况紧急,容不得再多说了,便满怀歉意地说,大哥,实在是对不住了,我们向你保证,这驴和斗笠以后一定亲手还给你。小王知道这头驴在对方心中的份量,他心中歉疚,冲着啟贵深鞠一躬,郑重地说:“大哥,我们红军与苏干是有纪律的,借了东西一定要归还,我叫王小福,你记住了,我一定会回来还驴与斗笠的。”说完,他一手拿着斗笠,一手牵着驴就往外走。
二
红军长征北上后,王小福继续牵着小毛驴,疲惫不堪地走着,伏在驴背上的已经不再是赵苏干,而是一个断了腿的红军战士。
此时,均福山游击战已经进行了半个多月,王小福想起那天借驴,借斗笠的情形,心中一直不安。他心里清楚,说是“借”,其实跟“抢”差不多,在第五次反“围剿”时,他曾跟赵苏干提出过,要将驴和斗笠还给啟贵。赵苏干听他说起那天借驴的经过,沉吟了一下说,按道理是应该马上归还,不过,现在五次反“围剿”还在进行,仗还没打完,瑞金离兴国这么远,想送回去,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,再说咱们还有不少伤员行动不便,目前留下这头驴还有用。王小福觉得赵苏干说的也有道理,现在部队伤亡越来越大,这头驴虽然比不上一匹马,但在关键时也能起作用。他犹豫地说:“可是我们苏区、部队有纪律,借的东西一定要归还……。”赵苏干说:“纪律当然要遵守,我们不是不还,等打完仗再还,到时候,好好补偿他一下,你看怎样?”王小福想了一下,认真地说:“反正我答应人家要亲手把驴还给他,这驴得有人饲养照顾,交给别人我不放心,这一年多来我也跟它熟识了,以后还是由我来照顾吧。”赵苏干自然一口答应。从那以后,无论是行军、打仗,还是休息,王小福跟小毛驴是形影不离。
游击战争已经到了最艰苦的阶段,形势越来越严峻。根据省苏命令,王小福的部队奉命转入均福山,王小福依然把斗笠,小毛驴带在身边。这天游击分队正在一个小山村休整,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,国民党的还乡团、铲共团纠集大批人马,气势汹汹地向均福山杀来。发现敌情后,老百姓和游击队迅速撤离,藏进了一个山腰的山洞中,这个山洞是村里的一位乡苏干进山采药时偶尔发现的,由于所处位置地势陡峭,洞口又被杂草、巨石遮挡着,非常隐蔽,不少本地人都不知道这儿有这么个洞。
敌人进村扑了个空,便开始大规模地搜山。可是搜了个遍也没发现游击队的踪迹。敌人不甘心,丧心病狂地放火烧山,幸亏游击队藏身的洞口周围是岩石,可燃之物并不多。大火虽然烧不到洞内,但洞内热浪灼人。游击队员们大汗淋淋,都光着膀子,尽量躲到山洞深处。可是,浓烟还是从洞口的石缝间蹿入洞内,呛得人止不住要咳嗽。队员们用尿液浸湿衣襟,捂在口鼻之上,尽量克制忍耐,不敢发出一点动静。
人咬紧牙关可以忍耐,但王小福身边的小毛驴却渐渐烦躁起来,开始打喷嚏,要不是套着“笼头”,早“咴儿,咴儿”地叫起来。见此情景,大家的脸色都变了,敌人就在洞外不远处,虽然隔着一道火墙,看不到影子,但敌人的说话声依稀可闻,要是被他们听到这里有动静,后果不堪设想。游击队的队长姓刘,他见形势不妙,当机立断,左臂抱着驴的脖子,右手拨出匕首,一挥向小毛驴的脖子抹去。王小福不及多想,低呼一声:“不要!”扑了过去,抱住刘队长的手腕。刘队长低声喝道:“松开手,不杀了它,就会把咱们给暴露了!”王小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,此时此刻,除了杀掉小毛驴,别无良策。情急之下,他搂紧小驴的脖子,一咬牙说:“队长,你先不要杀小驴,我这就出去把敌人引到对面山上去。”说罢,提着枪就要钻出洞去。
刘队长一把拉住他,沉着脸道:“你不要命了?漫山遍野全是敌人,你出去只有死路一条,再说,你现在出去,把洞口也给暴露了。”王小福的眼泪流了出来:“要不咋办呀!小毛驴不能死,我答应过它的主人,一定亲手把驴交还给他的呀。”刘队长皱紧眉头:“你怎么这么死心眼?到时赔钱给他不就行了,要不就另买一头驴给他。”王小福摇摇头说:“借驴的时候,我跟他说咱苏干、红军有纪律、借的东西一定要归还、如果不还回去,人家会说咱们不讲信用。队长,再等一下吧”。
刘队长看着王小福,又看看其他队员,见大家眼里都有不忍之色,叹口气说,只能拼了,小福你抱紧驴嘴,别让它叫唤,又吩咐大家:“来,大家都过来,按着它,千万别让它弄出动静。”大伙一拥而上,按身子的按身子,抓腿的抓腿,抱脖子的抱脖子,将小毛驴牢牢按在地上,小驴自然不肯就范,拼命挣扎,闹出了一连串的动静,声音虽然不大,但听在众人耳里,仍是惊心动魄。情急之下,王小福跪在地上,将嘴唇贴在小驴的额头上,轻轻地摩擦着,奇迹出现了,小毛驴的眼里滚出一滴泪,似乎明白了主人的心意,竟然渐渐地安静下来。
刘队长这才松了一口气,他担心大火熄灭后,敌人还要上来搜山,就将匕首交到一个队员手里,自己趴在洞口,密切观察外面的动静。他心里打定主意,如果敌人搜山,就必须杀掉小驴,除掉隐患,大火熄灭后,敌人果然散开队形,踏着灰烬,开始往上搜索起来,眼看一步步接近了洞口。刘队长的心提了起来,小驴的四肢虽然不能动弹,但粗重的喘息声却难遮挡。事不宜迟,必须马上动手了。他不敢再犹豫,冲身后做了个手势,立刻,持匕首的队员举起了匕首。王小福紧紧闭上了眼睛,大颗大颗的泪水滑落。这一次,他没有阻拦,毕竟一头驴即使再重要,和躲在洞里的十几条人命相比,也是微不足道的。
就在这时,“叭,叭”对面山上突然传来两声枪响。众人一震,那柄匕首也停在了半空。接着,外面的枪声响成一片,敌人在兴奋地喊着:“游击队在对面山上。”纷纷掉转头,一窝蜂地冲下山,向对面山上跑去,事后得知,是崇贤游击队长带着几个队员躲在对面山上,他们远远看到敌人在一步步接近游击队藏身的山洞,危急关头,他们不顾自身安危,开枪将敌人吸了过去。
游击队脱险后,刘队长考虑到此时小毛驴留在队伍里不但没有什么作用,反而成了负担,于是,他就建议王小福暂时将小毛驴寄养到老百姓家里,等到形势好转后,再把它领回来。王小福舍不得,但心理明白,刘队长的决定是正确的,只得同意将小毛驴暂时寄养在老百姓家里。
小毛驴不在身边、王小福怕它出什么意外,天天为它担心,小驴一日不还回去,他的心就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,一日不得轻松。王小福连做梦都想尽早把小毛驴归还给啟贵,实现自己的诺言。
三
1937年国共两党停止内战,一致抗日,兴国境内的光头寨盘踞着悍匪胡啟贵一伙,占山为王。一日,王小福所在的部队派出一个营的兵力进山围剿。
光头寨周围共有十二峰,其中以光头寨最为险峻,岭上到处是悬崖峭壁,怪石林立,嵯峨陡峭,易守难攻。啟贵一帮土匪虽然不过二百号人,凭借着这狭关险隘、盘踞固守、与游击队对峙着,拒不投降。战斗进行了三天三夜,依然没有攻下来。营长见强攻不成,打算围而不攻,将啟贵一伙困死在山顶之上。但是从下山投降过来的匪兵口里得知,山上不仅弹药充足,而且吃的、用的、穿的也是一应俱全、储备充足,足可支持一年以上。
营长气得骂了一声,妈的,这个啟贵,也算是个人物。他从当地人口中,了解到胡啟贵的历史。匪首胡啟贵,足智多谋,凶狠狡诈,第五次反“围剿”那年,他受战争所累,多年积攒的家产化为乌有,一贫如洗的他无路可走,投奔了盘踞在光头寨的一股土匪。胡啟贵遭此变故,性格大变,变得心狠手辣,他信奉武力、觉得手中有枪便不会被人欺负,他上山入伙两年后,匪帮大掌柜去世,他便被众匪奉为首领。
胡啟贵痛恨国共党,在一至三次反“围剿”其间,他也打过敌人,当年与红军和苏区干部有夺驴之争,今天国共两党又在讲联合抗日,所以他决不与任何一党合作、轻信一方。
营长心中纳闷,那“夺驴之恨”到底又是怎么回事?这天营长正在为打破僵局苦思良策,忽闻一声毛驴大叫,原来是王小福赶着毛驴从山间小道上一路奔来。王小福说明来意后,营长当即派人向山上喊话,说王小福想见胡啟贵。王小福走到半山腰,一声枪响,子弹打在他脚下的石头上,火花四溅,王小福背带斗笠,手牵小毛驴朗声说道:“去告诉你们掌柜的,就说当年借驴的老苏干,红军战士还驴来了。”等了一会儿,上面传来一声吆喝“上来吧”。
王小福将斗笠与小毛驴亲手交给了胡啟贵,然后行了个军礼说:“我们苏干红军有纪必遵,言出必行,现在物归原主。”胡啟贵没有说话,神情恍惚,目光迟滞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王小福迈步下山,还没走到半山腰,忽听到身后人声喧哗,嘴里喊着:“不打了,不打了,投降了”王小福心中一喜,忙拦住人“怎么不打了”那土匪高兴地说:“掌柜的说了,共产党人,红军言出必行,可以信赖,大家今后的生活能有更好的出路……”。
王小福心中激动,急忙冲着人群喊:“你们的大掌柜呢?”一个土匪回答,大掌柜说,他罪孽深重,没有必要下山了。王小福心中一颤,他慌忙掉转身,迎着下山的人流,飞奔上山,但是等到他气喘呼呼地赶上山寨,胡啟贵早已站在门口用手枪正对准了自己的头。王小福高喊着:“大哥,别这样——。”群山回荡,没有人回答他,回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枪响。
[供稿:兴国县作家协会]